小镇凶夜
1993年三月的最后一晚，乍暖还寒。
那一晚，大概是泉北镇的终章，自那以后，整个镇子逐渐开始走向没落，那是时代的选择。
小镇的夜空时常会被火车的鸣笛声划破，90年代初期，早已不是蒸汽机的时代了，现如今烧柴油的内燃机车不仅动力呈几何倍地提升，喇叭也变得更有力量。
729机车厂的铁皮大门外停着一台孤独的火车头，夜幕下依稀辨出崭新的蓝白车漆，头顶的射灯直指远方。
出发的信号灯迟迟不变，没人敢再越雷池一步，不然必将车毁人亡。
又是三声，五声，声音变得急促……
车上三人的目光全都注视着两道铁轨之外的那间调度室，亮着灯，却没有半点声响。若是平常，一声鸣笛过后，车上的老师傅总会打发小徒弟，揣上两包烟跑下车送到小房子里，随后扳道工便会懒洋洋地走出来，从地上抬起那根又黑又重的杠杆，只要撬起来扳到另一侧，一旁的信号灯则会立马由红变蓝，铁轨走向便会奇妙地改变，这能保证工厂的火车头出入平安，也不会让途径的火车冲进工厂。
“师父，别等了，我过去吧。”车上的小伙子语气中带着无奈。
“不许去，别惯着他，混蛋……”老师父责骂着，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间小房子。
又是三声鸣笛，小房子里依然没动静。
老师傅看了看手表，已是过了12点了，指使着另一位徒弟：“小同，你过去，咱们自己扳！”
“师父……不合适吧……”小徒弟很为难。
“怕什么，我兜着呢！”老师父怒目圆睁，对小徒弟吼了一句。
小伙子只得听师父的，爬下火车头，一路喊着朝着小房子走去，“哥，你干嘛呢……我自己扳了啊……”
推开门的一刹那，小伙子被按了静音键，下半句生生憋在了胸腔。
火车上的老师傅见小伙子的身影进入了小房子，还不到五秒钟，却发疯似的朝着火车头狂奔而来，嘴里大喊着：“师父，出事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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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老太太正半梦半醒着，直接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。那是院外传来的，那人一边敲门还一边说着什么。
老太太披上压在腿上的上衣，轻手轻脚地爬下床，生怕吵醒睡在床内侧的小孙子。
“麦子，麦子，你看看去……”老太太穿过客厅朝着西屋走去。
这是连三间的北房，老太太住东屋，儿媳正在西屋睡着，中间是间客厅，此时除了门口那不间断的敲门声，就只剩下客厅西墙桌上座钟滴答滴答的钟摆声。
“妈，我来了。”西屋门上的两块玻璃隔着帘子映出了灯光，走出一个年轻女人，披着毛呢格子西服。
“你听听，这是谁呀……”老太太语气里就仿佛带着心跳。
年轻女人转身回屋，从枕头缝里抽出一支铁皮手电，老太太跟在女人身后，迈出客厅门槛，朝着远处的院门走去。
“谁呀！”女人故意大声盘问为自己壮胆。
“我，六子！”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。
女人将手电递给老太太，将信将疑地抬起门闩，仿佛那木质的门闩很是烫手，突然掉落在地上，一束光照在木门上不住地抖动。女人微微拉开两扇木门，手电光里，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男人出现在门缝里。
“这么晚了，有什么事呀？”女人把门开得更大了些。
“嫂子，超哥……他……”男人双手在胸前不知所措地比划着。
女人睁着眼，想问些什么，却没能出声。
“超哥在工厂出了点事，您跟我看看去得了。”说这话时男人双手终于老实了下来，垂在了身体两侧。
“出什么事了？”女人身后的老太太凑了上来。
“大妈，您先别着急，让嫂子跟我去一趟吧，我说不清楚。”
“行，你先进来，我穿件衣裳跟你过去。”女人转过身朝着屋里跑去，一路跑一路嘱咐着老太太，“妈，您在家等我，别着急啊。”
男人跟着老太太走进院子，院外路灯的一束光照在那件深色制服上，左侧胸口上印着鲜红的“729机车厂”。
女人很快跑出了屋子，径直朝着院门走去：“六子，咱们走吧。”
“要不我给你喊小禾去。”老太太追着女人问了一句。
“不用，她……让她睡吧。”女人冷冷地回了一句。
“拿着手电……”老太太紧赶慢赶地将手电塞进了女人手里。
老太太回到客厅，站在屋中央，借着西屋的光亮，俩眼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张男人的遗像，整面墙除了这张照片，便是右下方的一沓挂在一枚钉子上的日历牌，日期还停留在59分钟前的1993年3月31日，多出来的一截钉子还挂着那串她轻易不碰，也不敢碰的钥匙，钟摆的滴答声像是对她喋喋不休，却在耳朵里逐渐消失。老太太的目光转向日历牌，三月的最后一天，本应在天亮后被撕下，她却预感，这一天也许永远也扯不掉了。
一声钟响，顿时老泪纵横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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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今天试车，我们正打算出厂呢，道岔一直没扳，小同就去调度房了，看见超哥……我师父带我过去之后，发现……没气了……”说完这番话，六子跟着女人小跑了起来。
“六子你可别吓唬我……是不是搞错了……”女人已经哭了出来。
“现在还不知道，已经报警了，师父说让您赶紧来一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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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两个人影在调度房背面的黑暗中出现，火车头上的两个男人爬下梯子，也跟了过来。
女人放慢速度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调度室敞开的屋门，步伐沉重地缓缓挪进去。
屋子里没有太多的陈设，一进门的墙根摆着个煤球炉子，烟筒顺着墙面升到接近屋顶的时候，通过墙面的圆洞通向屋外。门旁边是一张书桌，桌上放着一部电话。人坐在书桌前正好面对着窗户，可以随时观测西侧工厂方向的三条铁道。身后也有一扇窗，可以看到东侧五条铁道，它们通向全国各地，窗下是一张床，床尾墙角的位置是个一人多高的衣柜，衣柜旁的脸盆架上放着一个没有水的脸盆。此时，床上还蜷缩着一人，一动不动，女人认得那件红色的薄毛衣，虽然看不到脸，她却能料定此人的身份……
女人正试图走近那张单人床，一只大手重重地抓住女人肩膀，女人被吓得魂飞魄散，手里的手电掉在地上滚进了屋里……
“别破坏现场！”
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女人脑后炸开，自己的右臂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，顺势被拽出了屋子。
女人回过头，见到眼前穿着绿色警察制服的男人，顷刻仿佛在她大脑深处的某个原子核发生了裂变，这让她瞬间头皮发麻，紧接着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，每次跳动，颅内都是一次剧烈的膨胀。
“谁报的警？”警察一边搀着全身僵直的田一麦，一边向已经围过来的三个男人询问。
“我……同志。”三人中另一个比较年轻的男人答道。
“怎么发现的？”警察将手中的田一麦交给站在身后的另一位警察，从上衣兜里抻出一副白手套，一边戴一边走进屋子，“你们站门口别进来。”
“我们是试车班的。”三人中年长者站在门口，伸着脖子对着屋里的警官说到，“我们今天出厂试车，想让扳道工给我们把道岔扳开，要不然我们也走不了，我让徒弟按了几声喇叭也没见出来人，之后我就让他去一趟，结果这孩子发疯似的跑回来，说出事了，我说过去看看，一进门就这样了……”
“进现场了没有啊。”警察蹲在尸体旁观察着。
“进了，我一看这样了，过去推了推，看没动静，摸了摸脉搏，又试了试鼻吸，发现人没了……”男人有些哽咽，“这孩子叫关超，我带过，要不是那点破事，也不至于成天在这憋着……”
“怎么不叫救护车啊？”
“我看没气了，就让他们直接报警了。”
“那女的是谁呀？”警察站起身朝屋外走去。
“那是小超的媳妇，叫田一麦。”上年纪的男人给警察让开一条路，“这仨孩子都是我徒弟，小超家离工厂不远，我看这架势，就赶紧让六子去趟家里叫个人来。”
警察朝正搀着女人的小警察招了招手：“保护好现场，任何人不能再进了，我得向上汇报，那个谁，你跟我过来，把你们厂领导叫来，再叫个救护车。”
说罢警察一路朝着工厂大门传达室跑去，上年纪的男人也尾随着跑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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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辆救护车骤然停在工厂大门旁，车上下来三个人，一人手里提着手提箱，另一人腋下夹着担架，正在传达室打电话的警察朝他们比划了几下，几人一路跨过铁轨，向调度室跑来。小警察迎上去交谈了几句，三人便接着朝小房子方向走来，火车头的轰鸣声一直没有停息，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。
提手提箱的人走进屋，不到五分钟便走了出来，女人想冲上去，却被身旁的两个男人拦住了，刚才去打电话的警察此时也赶了回来，在小房子的门口和救护车上的三人交谈着。
“上边马上派人过来，你们几个都在这等着做笔录，家属也留一下。”
